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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话“职业打假第一人”王海:争议30年,从商场到直播间

发布日期:2025-03-17

近几年,直播带货频繁翻车。

当公众的目光聚焦在辛巴的“糖水燕窝”、疯狂小杨哥的“香港美诚月饼”,以及罗永浩是否涉虚假宣传时,其背后的打假人王海也引发关注与争议。

今年52岁的王海,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因打假而名声大噪。

1995年春天,22岁的他怀揣着一百多块钱,在北京某商场买下两副粗糙的索尼耳机,去消协、工商、质检、厂家……四处奔走,步入打假维权索赔之路。此前的一年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》(以下简称《消法》)新增惩罚性赔偿,即第四十九条规定:经营者提供商品或服务有欺诈行为的,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“退一赔一”。

一个多月后,王海打假索赔“成功”,引起了公众的关注。他接受媒体采访,参加节目,学习并宣传《消法》,被称为“国内打假第一人”。那一年此后也被称为“消费者维权元年”。

与此同时,王海的打假也争议不断。1995年冬天,王海受邀参加中消协组织的座谈会,参会的政府官员、法学专家、商场老总们就“王海是打假英雄还是‘刁民’,是新型消费者还是钻法律空子”争得面红耳赤。

2024年12月中旬,王海穿一身黑色衣裤,背着双肩包,戴着他那副标志性的黑色墨镜。他穿过几栋楼,步伐有力,快速走进一家茶馆,坐在凳子上,喝了一口茶后感叹道,三十年过去了,对职业打假人的争议几乎没有什么变化。

王海。 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摄

三十年来,围绕职业打假人是不是消费者,以及以营利为目的的打假是否应该获得惩罚性赔偿等,始终没有定论,而相关法律规范和执法尺度也是几经变迁,有时甚至出现同案不同判的情况。

据澎湃新闻2022年报道的《争议职业打假︱卖150碗熟肉被判赔十倍背后:“假货”之争》,北京盈科(长沙)律师事务所史文林律师及其团队成员贺梓娟、曹晓华检索了2021年以来全国1003份涉及“知假买假”的食药纠纷案件,包括原告起诉的食药品有“无标签或标签与实际不一致、信息未标注或不正确”等问题,他们发现全国法院支持惩罚性赔偿的比例为63.56%。

2024年8月,最高法发布《关于审理食品药品惩罚性赔偿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指出,购买者明知所购食品不符合安全标准,请求生产者或者经营者支付价款10倍的惩罚性赔偿金的,人民法院应当在合理生活消费需要范围内依法支持购买者诉讼请求。

近几年,越来越多的主播涌入打假赛道,其背后是随着直播带货电商兴起,消费者对产品质量问题的投诉倍增。

据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公布的统计数据,2023年,全国12315平台接收网购投诉举报1261.1万件,占投诉举报总量的56.1%。此外,直播带货投诉举报量逐年上升,5年间增幅高达47.1倍,主要问题集中在购买到“三无”产品、货不对板、售后维权困难等。

据中国经济周刊刊发的《直播带货为何频“翻车”》,一位商家对记者表示,和头部主播的合作基本不赚钱,品牌更看重对方能带来的曝光率。但也会遇上被压价得特别狠的情况。有时商家被逼无奈,只能专做一批“直播专供”平衡成本。不排除个别商家考量成本,出现产品以次充好的情况。

甚至还有带货博主割商家的韭菜。2024年8月,“太原网警”发布的一则视频透露,网红“太原老葛”被指带货四次收取佣金900万元,但销售额中1911万元是刷单,其因涉嫌诈骗被立案。

与此同时,一些打假人走入直播间,通过视频打假的冲突性画面,刻意激化矛盾,吸引粉丝关注,赚取流量;甚至有打假人捏造事实,栽赃陷害商家,涉嫌敲诈勒索。

这些不规范甚至违法行为,让公众对打假人的质疑声渐起。

2024年8月,国家市监总局印发《市场监管部门优化营商环境重点举措(2024年版)》指出,要依法规制职业索赔行为,对利用投诉举报牟取不正当利益、侵害经营者合法权益、扰乱市场经济秩序的,要从严审查,准确把握投诉受理范围、举报立案条件等。

据财新刊发的《打假盯上直播间 产业化运作游走灰色地带》,某位接近地方市监局的人士指出,当前市监体系正在经历变革,打假人在市场监督中起到“吹哨人”的作用,但这不应该异变成牟利手段。

王海觉得,强调打假是为了挣钱,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,这也是《消法》惩罚性赔偿制度的最初目的:倒逼商家和MCN公司在质控、质检、口播、售后等方面提升标准,制约不良商家制假卖假的违法行为。

对于有人评价他“蹭流量”,王海称,他蹭流量,是为了揭穿骗局。

这些年,王海一直处在争议的“风口浪尖”。3月14日,王海微博账号因违反法律法规或《微博社区公约》被禁止关注,引发热议。他本人发朋友圈称,系因转发江某莲涉嫌诈骗捐款信息,被禁言6个月。实际上,山东即墨今年2月发布调查结果称,反映江某莲求助捐款涉嫌诈骗与事实不符。

设计 郁斐

【以下根据澎湃新闻记者和王海的对话整理:】

“线上打假更难,特别是‘代发分离’”

澎湃新闻:这几年,你关注电商行业,特别是直播带货比较多?

王海:实际上并没有,主要是直播带货比较火,大家对直播带货比较关注。我本身不看直播带货。网友发现直播间买的东西有质量问题,找我们爆料,我们才会去关注。

澎湃新闻:有人说,你近些年打假很多大主播,辛巴、小杨哥、董宇辉等,是为了蹭他们的流量。

王海:他们要说我蹭他们的流量,我肯定就是蹭他们的流量,因为只有通过蹭他们的流量,才能揭穿他们的欺诈行为,揭穿他们的骗局。

澎湃新闻:相比传统的线下打假,线上打假的区别是什么?

王海:主要是跨地域打假更难,特别是“代发分离”(即主播在直播公司所在地带货,消费者拍下的货物实际上是厂家或者仓库发出的),比如在北京带货,发货方可能是广州、义乌、天津,任何地方的工厂都有可能。不少线上发货地址都是隐蔽的,或者是虚假的,生产工厂可能根本找不着。除此之外,我们举报后,执法人员去查处假货工厂也有难度,因为跨地区行政执法比较难,这也会让责任方更容易逃之夭夭。

澎湃新闻:近几年,直播带货接连爆出产品质量问题,你觉得根本原因是什么?如何杜绝直播间的假货和瑕疵产品?

王海:直播间宣传给“家人们”谋福利,把价格砍下来,但他们自己又要高额的佣金,高达20%、30%,导致带货的产品质量参差不齐,加上代发分离,他们没办法把控产品质量,甚至哪个厂家发货都不确定,问题层出不穷也就不奇怪了。

大品牌的利润空间有限,很多产品也都是明码标价,比如说矿泉水、可乐等,大家都知道它们的价格,而且价格本来就低,砍价空间也有限。而一些小品牌,或者贴自己牌的产品,利润空间大,才有砍价的空间,直播间不少是这样的产品。比如小杨哥卖美诚月饼,宣传是香港品牌,直播间喊价200多元一盒,小杨哥一步步把价格砍下来,最后卖100多元一盒。有消费者向我们爆料,我们去香港实地探访,标注的地址没有生产美诚月饼的这家公司。

杜绝直播间的瑕疵品和假货,首先要直播间自己把控产品质量,掌控货源。

小杨哥美诚月饼直播截图。 图源网络

澎湃新闻:此前,辛巴燕窝糖水事件出来后,辛巴率先赔付给了消费者。在你看来,直播带货这种新的经济形式,商家跟主播的权责大概是怎样的?

王海:在我看来,直播带货就是电视购物的网络版,但现在相关管理部门往往将他们纳入广告代言人的范畴,直播带货的大主播、网红主播只负连带责任,几乎所有的责任都归品牌方,不管是质量问题导致退货,还是欺诈行为导致的赔偿。因为商家跟直播间的合同就是这样签订的。

商家为什么愿意签订这样的合同?消费者在直播间买东西,大主播的推荐是他们做出购买决定的关键,辛巴、小杨哥在直播间砍价,消费者都很兴奋。这直接导致了直播间掌握定价权、话语权,商家和品牌方处于弱势。当然,一些小主播跟商家谈判时就没有定价权。但现在大主播越做越大,像滚雪球一样,线下商店则一步步萎缩。

澎湃新闻:一些打假博主盯着直播间的标签问题,甚至一些口误,被指是吹毛求疵,你们打假的标准是什么?

王海:一些打假博主为了吸引流量瞎打。欺诈行为指,实施欺诈行为这一方主观上有恶意,故意隐瞒捏造对消费者购买决定能产生实质性影响的信息的行为。这也是我们打假的标准。比如说,卖家隐瞒了手机是偷来的,以正常的二手手机卖给买家;或者手机内存是256G,卖家告诉买家是两个T,这些都是欺诈行为。

“承认利益驱动,但对违法的职业索赔要打击”

澎湃新闻:当时大众对“知假买假”有争议,且并不一定能拿到惩罚性赔偿金,你为什么会想到把它当成自己的职业?

王海:在北京打假索尼耳机后,我整天琢磨这个事。后来,我找了一些老师、朋友聊,包括向律师朋友咨询,发现大家对这一块都很陌生。不久,北京又出台了《消法》的一个实施细则,把具体的几种行为列为客观的欺诈行为,消费者据此可以要求退一赔一。我看可操作性增强了,赶紧从青岛又回到北京,去商场买了一堆假货,假皮尔卡丹皮鞋、假宾利皮具等,第一周就拿到了赔偿金,执行效率非常高。

澎湃新闻:你当时怎么看待打假?还是说纯粹把它当成赚钱的一种方式?

王海:我当时预判,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,假货欺诈行为在一段时间内可能会增多,打假有社会需求。惩罚性赔偿制度就是鼓励消费者站出来和假冒伪劣产品做斗争,这也是《消法》最初的目的。所以从一开始,我就强调打假是为了挣钱,这样才能有更多的人站出来。

澎湃新闻:假如打假都是为了赚钱,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?包括现在出现的打假主播、职业赔偿人等,有些利用违法手段索要赔偿金。

王海:敢于承认利益驱动是正常的,不承认利益驱动,有可能是骗子。但对于违法犯罪的职业索赔人,该打击就要打击,弄虚作假、栽赃陷害、无中生有等违法犯罪行为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。

澎湃新闻:职业打假争议不断,你觉得主要是哪些方面的争议?

王海:以前争论最多的是,我到底有没有受到欺骗。实际上,我肯定是要买了产品后,再去鉴定,才能确定是真是假。而且有这种情况,一开始是假货,后来厂家授权了,产品就变成真的了。

争议比较多的还有,认为我打假以营利为目的,是把卖假货的骗了,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。不认为制假、售假不道德,反而认为打假不道德。

“有一段时间,我在商场买不到东西”

澎湃新闻:你无论是参加节目,还是接受媒体采访,包括自己拍视频,都戴着一副墨镜,有时还化很夸张的妆,为什么?

王海:以前,我们是去商场打假,去买货如果人家认出了你,就没有办法买了。现在,我们做的工作也需要保护好自己。

澎湃新闻:你有被认出来、被拒绝购买商品的情况吗?

王海:很普遍。早期,我总去隆福大厦打假,我一到那儿,值班经理就会跟在我身后。我到柜台买东西,交完钱,开好小票回来拿货,售货员就对我说,“不好意思,东西已经卖完了,这是别人买的,付完了钱还没来拿货。”那一段时间,我在北京的商场都买不到东西。

澎湃新闻:职业打假是专门挑商家的刺,你会因此紧张并担心对方报复吗?

王海:没有什么可担心的,惩罚性赔偿制度是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的,我研究了相关法律,也跟很多律师有过沟通,包括法学专家河山,了解了惩罚性赔偿制度的来龙去脉:改革开放后,经济迅速发展,市场上出现了琳琅满目的产品,与此同时,也出现了很多假冒伪劣产品。国家为了打击欺诈行为,遏制假冒伪劣产品横行,把历史上“假一赔十”的民间规则上升为法律。

澎湃新闻:从1995年开始,你频繁接受媒体采访,包括参加央视的节目等,曝光很多,但之后有10来年,你没有出现在舆论场,一直到最近几年才又重新出来,能具体介绍下你的经历吗?

王海参加央视1996年《实话实话》栏目。 图源网络

王海:实际上,我的工作没有什么变化。1996年,公司成立后,我就一直在做相关的事情。但我们公司真正赚钱的业务是帮企业维权,打击商标侵权、专利侵权,以及其他不正当竞争。

做这些工作时,很多客户要求我们保密,因此我有一段时间出来得比较少。

其实,在促进消费者权利方面,我们做了很多工作,包括公安机关打击知识产权犯罪的“山鹰”行动中,打击假冒“旗舰”复印纸案件,就是我们的人去卧底调查,发现造假工厂,再协助警方端掉造假工厂的。

最近两三年,我们主要打假食品中的非法添加物,跟消费者关系密切,因此媒体关注得也多一些。截至目前,我们已发现并举报了1700多个非法添加物,比如消毒产品里添加激素、抗生素;化妆品里添加防腐剂;减肥功能食品里添加利尿剂、泻药;壮阳类产品添加伟哥类物质等。2023年,公安机关调查的一个咖啡案件,也是我们举报的。

澎湃新闻: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些食品的非法添加物的?

王海:主要是根据消费者爆料,再去摸排、检测、鉴定……比如说某壮阳咖啡,商家宣传喝了一晚上能有多少次,夫妻关系很快和好了。我们买来检验,发现它含有那非类物质,在法律上属于有毒有害物质,如果使用不当,可能造成严重后果。

“我们的工作需要保守秘密”

澎湃新闻:介绍下你们公司。

王海:公司一共有四个团队,调查团队、律师团队、实验室和我自己的视频团队,全职人员大概四五十人,还有一些兼职人员。工作需要个人保守秘密,否则就没法干了,因此团队之间有信息隔离,但也互相培训,比如实验室的人给律师团队培训,律师给调查团队培训等。四个团队中,实验室于两年多前成立,算是比较晚的。它主要做食品、药品和化妆品非法添加物的检测,一年运营成本估计要千把万,实验室现在还没有盈利。

澎湃新闻:你们公司具体如何盈利?

王海:我们主要基于客户的需求来展开工作。比如,帮企业查造假窝点,上世纪九十年代,我们的收费就是30万元起步。我们有资源优势,全国各地都有人。但近两年实验室成立后,我们调查食品药品的非法添加物比较多,检测出问题的,我们向相关部门举报。有举报奖金,少的几千元,多达几十万元,最高100万元封顶。比如,此前我们举报的生产假日本锅的案件,执法机关对其罚款500万,他们通知我们过去领奖金。除此之外,我们通过帮消费者维权,可以拿到赔偿金的分成。